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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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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章

白天辦完活動,晚上還要開會,統計各平臺數據。

互聯網時代,信息爆炸,隨手發的帖子,一個小時之內就會傳播到世界各地。

馮乾支著下巴,眉頭皺成川字,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顯示某社交app排名第一的熱帖。

《無力吐槽,陽升是不是要倒閉了?》

點進去,配圖是活動外場,混亂擁擠,每個人的表情都很痛苦,和十一假期的景點沒什麽區別。

評論區滾動條就沒停過。

——笑的,這麽大的企業舍不得錢請安保嗎?我們站子的幾個都沒進去,絕了,我女兒今天出的圖全都視覺中國。

——是,實在沒人把我爸送過去,他帶一票老兄弟把你們外場整得像大蔥地一樣齊。

——據說正常消費的顧客都沒進去,你們粉絲也不必裝受害者,不都是你們擠在外面不走,還好意思發這種帖子,搞不清因果關系。

——樓上的小心點,現在是暑假,這幫孩子閑得發慌,有時間去商場門口擠著,當然也有時間發私信罵你。

——?就準你們成年人百無禁忌,我們學生追個星也要被陰陽嗎?不要太雙標,看你主頁是混韓圈的,要不我在這裏扒你擔的黑料…

……

馮乾眉頭越來越深,這都說的什麽東西。

筆記本啪地關上,他擡眼,最先看到的是坐在旁邊的蔣誦。隱約記得她打過一通電話,說的也是安保的問題。

明明已經順利結束的活動,偏偏給人留下口舌,要是帖子不壓一壓,傳到上面的耳朵裏,這半個多月的加班算是白忙。

“蔣誦,到底怎麽回事?”

蔣誦坐直,標準的匯報工作姿態,“安保是袁微負責,我全程都沒找到她。”

話音剛落,坐在桌子最末尾偷偷玩手機袁微騰地一下站起來,目光對上馮乾的冰冷的眼神時,打了個激靈。

反駁的話也變成心虛的解釋。

“我都聯系好了的,但是他們來的路上堵車了,聽說南街那邊錄綜藝,全都是人。”

袁微吃準了馮乾不懂娛樂圈,這個老學究式的人物可不好糊弄,她站得筆直,手一直在小腹前絞著,愧疚著,仿佛犯了什麽大罪。

馮乾瞪了她一眼,這孩子他從小看到大,知道她個性簡單沒什麽心眼,語氣不自覺軟了幾分,說的時候也是看別人:“也算長了經驗,這些事都應該提前想好的。”

蔣誦坐在椅子上不動,眼觀鼻鼻觀心,桌下,一只腳在她鞋邊蹭了蹭,餘光看到小桃翻了個巨大的白眼。

——我就知道。

職場本質就是人情社會,站得越高,越能看到覆雜交錯的人際網。蔣誦形單影只,游離在外,吃了很多次暗虧,才磨煉到現在一樣一言不發地聽從指令。

袁微從第一次出現在公司開始,就能看出和別人的不同,職場新人的謹小慎微都不存在,反正出了事有一大票人幫她兜底。

馮乾生氣了,當然不會沖袁微發火,但下面坐的這群人都看著呢,散會前下達指令:三天後下鄉拍紀錄片,是公司發起的公益助童項目,在座的人都得去。

蔣誦低頭收拾東西,手機在兜裏震動。舊號找不回來了,她新註冊了微信號,自然也變成工作號,一年的時間,好友竄到一千多人。

出門才掏出來看,果然是馮乾。

不過是私人號。

【天道酬勤】:幸運咖啡,我在門口這桌等你。

蔣誦到的時候,咖啡館幾近打烊,馮乾靠在椅背看報紙,她在門口了幾秒才坐下。

馮乾卻端著,硬是看完整個版面才放下。

咖啡涼了,女孩已經坐了半天,他的目光落在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上,探究幾秒,一無所獲。

習慣性擺出長輩的架子。

“蔣誦,大家都知道你早晚都要接替我的位子,如果你做了這個準備,就不可能在這種小事上被捉到話柄。”

咖啡微苦,空氣也彌漫著濃郁的苦澀,蔣誦沈默,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馮乾嘆了口氣。

“我把這麽重要的活動交給你負責,做好了是你的業績,不好了當然也第一個找你,袁微能力不行,她的錯也是你的錯,沒有一個負責人會把錯誤往下推,你知道風評的重要性,我們也不可能只舉辦這一次活動。”

蔣誦坐在那裏,每次這樣的時候她都不說話,像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在聽老師的教導。馮乾知道她能聽進去,因為同樣的錯誤她不會再犯第二次。

“實習的時候我就看好你,同期的那批數你各項最弱,是我力排眾議留下你,當然,你確實沒讓我失望。”

蔣誦擡頭看他,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屬於她這個年紀的表情。

“馮總,您這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嗎?”

馮乾笑了笑,嚴肅的話都說完了,他也習慣話題的結束用輕松來收尾。

“你覺得這棗甜嗎?”

“不甜。”她依舊直來直去。

“不甜也忍著,蔣誦,也許你也感覺到了,我對你說的話,對你的期望,很多時候我都把你當女兒,對你很嚴厲,其實是為你好……”

蔣誦笑容倏地消失,打斷他說話,對於下屬的身份,這很沒有禮貌且唐突。

“馮總,如果您總這樣把職場和家庭的界限變得模糊,不會讓我在這陌生的城市感受到溫暖和向上的動力,只會讓我想去死。”

***

小桃承認自己是帶著怨氣坐上火車的,四人間軟臥,她睡上鋪,隔壁都是同形的工作人員和設備。

手機也不好玩了,時間被無限拉長。

她刷著朋友圈,心裏長起了草,尤其看到袁微一分鐘前定位機場航站樓,在鏡頭前露出明艷的笑臉,發滿九宮格。

她氣得把手機扔到一邊。

“誦姐,我有時候真的很悲觀。”

隔壁鋪位空蕩蕩,原本應該躺在這兒的人此刻舒服地坐在頭等艙裏,明明是同一個目的地,火車早八小時前出發,卻最遲到達。

蔣誦躺在下鋪看書,烏黑的發絲鋪在潔白的軟枕上,慢聲說:“時間很寶貴,不要糾結那些沒辦法改變的事。”

小桃探出頭,只看到一雙白皙的手托著書脊,封面黑紅交錯,上面一行英文字,她瞇眼,還是看不清。

“誦姐,我好佩服你。”

“什麽?”看書的人楞了下神。

“佩服你內心強大,從不內耗,確定目標之後,心無旁騖往前沖…”

蔣誦把書合上,隨手放在枕邊。

她沒穿襯衫西褲,也沒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,白T,短褲,沒有妝容的臉,就是鄰家女孩的模樣。

說話之前想了想,漸漸露出迷茫的神色。

“怎麽大家都知道我的目標,就我不知道。”

小桃瞪眼:“別凡爾賽!哪有剛入職一年的員工就升到經理的,能力強不說,只要稍微好點兒的活馮總都想著你,三環以內都找不到第二個你這麽幸運的職場錦鯉。”

蔣誦很少和別人交心,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眼裏的自己。

竟然這麽優秀了,不止優秀,還被說很幸運。

她應該開心的,可惜並沒有。

“其實我沒有目標,我只是想讓供我讀書的人看到,他的努力沒有白費,我有在好好生活,而且活得很好。”

火車在第二天早上到站,一行人浩浩蕩蕩下車,又無縫銜接上大巴車。

一路顛簸,下了省道走鄉道,又七拐八拐地走村路,經過一條大河後,終於到達目的地。

標準的農家小院,打掃得幹幹凈凈,門外貼著橫幅,紅底黃字寫著:熱烈歡迎陽升集團蒞臨秀水村。

袁微也剛到,黑色豪車停在村口,幾個小孩繞著車左看右看,像看什麽稀罕物。

攝像機從車上就開始錄,蔣誦站在人群最後,因為睡眠缺失和暈車,身體一陣陣脫力。

正恍惚著,突然走來一個小女孩。十二三歲的樣子,皮膚很黑,紮著兩根麻花辮,穿著印有陽升集團字體的運動服,膽怯地獻上自己做的花環。

蔣誦趕緊低頭,感覺到女孩手有些抖,生怕花莖刮到她頭發似的,再三小心地掛好後,才小聲說:“好了姐姐。”

花環輕飄飄的,套在脖子上不太習慣,蔣誦低頭看了一眼,黃色的野花,路邊最常見的那種,沒有味道,很好看。

她笑瞇瞇地看著有些無所適從的女孩,小聲說:“謝謝你啊,我好喜歡。”

女孩猛地擡頭看她一眼,似乎不知道怎麽回應遠道而來的親和,想著想著就憋紅臉,一扭身跑遠了。

她心情終於好了些。

臨時搭建的粗糙講臺,下面擺著各家借的木頭凳子,她們這幫遠道而來的人,排排坐在下面聽主持人講話。

小桃在旁邊拿手遮太陽,“都給我曬冒油了。”

蔣誦把在車站接到的扇子廣告遞給她,餘光看到站成一排的女孩,看樣子應該提前排練過,穿著一樣的衣服,手裏拿著小花,筆直地站在烈日下。

被曬到黑紅的臉,濡濕的頭發貼在腦門上,卻一動不敢動,乖順得讓人生氣。

她心裏不舒服,暗罵這種活動到底是誰安排的流程,怎麽做到讓在場的每個人都難受。

演講終於完畢,她看了眼時間,下午一點。

村裏的天空沒有遮擋,湛藍藍的琉璃瓦,幾塊白雲被風吹來又吹走,小桃仰頭感慨:“好漂亮啊。”

袁微早就從車裏拿出單反相機,站在空曠的高崗找角度拍照。

蔣誦和大家一起收拾場地,卻無意中看到,剛才給她獻花的女孩躲在煙囪後,羨慕的目光追隨著拍照的人,一刻不離。

拍攝到了尾聲,大家都褪去虛假的軀殼,紛紛露出疲態,那些親切和融入,早就被封存在攝像機裏,能剪出時長可觀的兩集。

城市來的人三三兩兩坐在一起,小聲交談,說的都是累,那邊婦女們支鍋倒油,院子裏飄出陣陣菜香。

炊煙把人群分割成涇渭分明的兩派,當然,他們的人生本就不該有交集,只等吃完晚飯,完成此次任務的最後一項。

人來得多,村長家擺不下,蔣誦和幾個收拾場地的被安排在隔壁人家。

很巧的是,這家的女兒就是給蔣誦獻花的那個,也是偷偷看袁微照相的那個,她早就換上自己的舊衣服,忙前忙後的收拾屋子,順帶在廚房打下手。

擺桌,吃飯,大圓桌很快坐滿。

女孩身形單薄,低著頭,敬小慎微地端著盛滿排骨的盤子,顫顫巍巍地從廚房走進來,袁微趕緊歪著身子,生怕油漬滴到衣服上。

女孩爸爸叉著腰指揮,嗓門巨大:“小心點,快走幾步,湯怎麽沒收幹呢,那麽多肉盛這麽小的盤子裏,丟人的,咱家是沒大盤子嗎…”

蔣誦突然心煩,直接伸手接過女孩的盤子,指尖觸到邊沿的一瞬,極燙的感覺入侵神經,她趕緊放在桌子邊沿。

轉身拽過女孩手指,果然通紅一片。

剛想問有沒有事,女孩爸爸又支使她:“去拿筷子啊,這孩子怎麽越大越沒眼色。”

手裏的溫熱倏地抽離,女孩急忙跑去廚房拿筷子,身後的餐桌一如往常,拿筷子的聲音,倒飲料的聲音,完美地隔絕男人的責罵。

女孩拿著一把筷子依次分發,蔣誦安靜地坐在凳子上,看她分好筷子,在衣服上擦擦手,又走了。

這一走,十幾分鐘都沒回來。

這頓飯吃得很安靜,大家興致都不高,昨天晚上出發,坐了一夜的火車,早上到這就開始走流程,早就身心俱疲。

當然沒精力去管一個小女孩吃沒吃飯。

只有蔣誦。

她夾起米粒放在嘴裏,心搖搖晃晃地沈下去,這畫面太熟悉了,像一把利劍,輕松擊穿她自以為是的偽裝。

小桃夾一塊排骨給她,悄悄說:“我發現還是大鍋燉的肉好吃。”

袁微聽了,把啃了一半的肉扔在桌上,趁男主人去拿酒,嫌棄地擦了擦嘴:“好像是用轉基因油做的,天吶,我回去怕是要清腸了。”

蔣誦無視她的吐槽,低頭看那塊肉,油汪汪的誘人,中間還夾著兩條脆骨,這樣的肉她小時候連碰都不敢碰,她忽然擡頭,問拿著酒招呼大家多吃的男人。

“剛才那孩子吃了嗎?”

男人渾不在意,揮手讓她放心,“吃了吃了,哎呀你們吃好就行,孩子在廚房吃的,這會兒說不定跑哪野去了。”

蔣誦放下筷子,“我記得我們的公益計劃是幫助女童吧。”

莫名其妙的一句話,大家都楞住,女孩爸爸眨巴眨巴眼,蔣誦甚至覺得他應該沒聽懂她在說什麽。

算了,心情差到極點,突然沒有胃口。

起身,讓大家繼續吃,她去門口站一會兒。

袁微翻了個白眼給她,小桃悄悄扯了扯她袖口,眼神在說:再撐一會吧,吃完就我們就走了。

蔣誦知道,大家來這都不是自願,甚至包括她也一樣,努力了這麽多年,只讓她外表看上去和都市女孩無異,可此刻,她沒辦法做個一無所知的旁觀者。

這個孩子的生活,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。

推開陳舊的木門,外面是傍晚的鄉村,太陽沈入遠山,只留下照亮晚霞的餘暉,她看到房子旁邊的下屋,有片衣角閃過。

她悄悄走過去。

十二三歲的女孩背對著門,仿佛這個世界沒有讓她覺得安全的地方,謹慎地望了一眼窗外,確定沒人後,從掛滿蜘蛛網的吊籃裏拿出一卷大號衛生紙。

小心翼翼地扯開,折了三個方塊那麽大,四角對齊,折成不規則的長條狀,然後再對折,塞進衣服下。

回頭,猝不及防地看到門口有人,直接呆住。

蔣誦靜靜地看她,終於知道當年的自己卷衛生紙是什麽樣子了。

“你在幹什麽?”

女孩黝黑的皮膚泛出暗色的紅,她吞了吞口水,緊張地說:“要…要去廁所。”

蔣誦很有耐心,語氣盡量輕柔:“為什麽折那種東西?我們有捐助衛生巾,日用夜用全都有,量很足,你媽媽沒教過你怎麽用嗎?”

女孩眼神躲閃,“教,教了。”

“那你怎麽還…”蔣誦笑容漸失,“是沒領到嗎?”

“領了的領了的。”女孩聲音有些急,她年齡太小,初潮沒多久,還不知道怎麽自然地說這種極隱秘的話題。

一慌,就什麽都說出來了。

“我媽說那東西棉好,正好納進鞋墊裏冬天用,還能給我弟弟…不是,是給我們攢著呢,我用紙就行。”

蔣誦沈默好久,她覺得身上的鎧甲被一片一片剝下去,撕扯著舊時的傷口,露出猙獰的,還未完全愈合的疤痕。

她說:“你也有弟弟?”

女孩終於露出笑容,聲音清脆地說:“有,剛剛三歲,他叫李丞龍,胖乎乎的特別可愛。”

蔣誦問:“那你呢?你叫什麽名字?”

女孩突然不好意思,仿佛名字燙嘴似的,小聲說:“我叫李念男。”

夕陽徹底沈進遠山,光不在了,彩霞也褪去明艷,黑夜是從烏雲滾滾的天邊開始,在不經意間悄然走近。

月亮旁邊,星星發出暗淡的光。

她和女孩一起進屋,剛巧女孩爸爸在勸酒,見人進屋,扯著嗓子使喚女兒:“快出去,去村長家再拿幾瓶酒過來,挑涼的。”

蔣誦拉著女孩的手不讓她走,仿佛置身童年時代的噩夢裏,被使喚,被苛待,那時她多無助,沒人幫她,為了生存只能拼命討好。

現在她是大人了,遺忘只能短暫麻痹神經,拼命努力卻只創造出虛假的繁華。

此刻,她終於找到作為蔣誦該走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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